,这样的孩子是不能对他随便微笑的。一惑数载,不能断绝。那一年,兆秋息走进石婆婆巷,就是走进一个绵延无限的梦境中,他在其中沉浮、飘荡。到今天,他仍然站在梦境里,望着英俊如昔的李沉舟,身边围绕着一路走来的所有酸甜苦涩。他从未走远,他这样想。自己也从未走远,他又想。也许只要自己不走远,无论他走不走远,都是没有关系的。那都是没有关系的……
一切就绪了。大小几个包袱,落地的果子似地置在靠门的桌椅上,只等人的捡拾和带走。三顿饭都吃得简单,好心情抵去了大半的胃口,大家像是等待着什么讯号,彼此笑着致意,神情里是心照不宣的神秘。最后洗了碗盘,挑了几个裹进包袱,明早吃豆浆、包子,还有装盒的鸡子炒饭,再也用不上这些盘碗了,就此弃别。屋里家具依旧,可是扫一眼就能看出空虚,知道过日子的人将不在,尽管人去楼不空。兆秋息并两个小老板于西屋坐着,窗子四敞,风里送来初夏草木的清香。
“明天就要走了。”秦楼月道。
“去大理……”柳横波喃喃。
兆秋息什么也没说,他依然困惑地沉醉在他的梦境中。灯火可亲,他只愿永不醒来,在这样的初夏的夜,在这样的昆明的院里。
李沉舟披衣走在街上,跟前一晚一般。去往铁匠铺子的路很熟悉,他只管提着脚走,而不大看四围的景况。明天——他心中有个声音在低声地念,明天……始终就这么两个字,而不接续下去。远近似乎都有男女在嘈嘈,嘈嘈中夹杂着哭喊,哭喊又被更大的喝斥掩压过去了。李沉舟步子迈得平匀,目不斜视,心不在焉,心在哪里?——不知道。周遭的动静其实离他颇近,可是他连一点停下观望的兴趣都没有。他好像看见一队骑马的士兵斜拐上了大道,闯进什么人的家里去。嘈嘈的声音再次高掀,世界像是个阴惨的乐园——一些人的阴惨,另一些人的乐园。军装的模像让李沉舟脚步凝滞了一下,随即他又向前走了。明天……低音中余带叹息,被风一吹,跟身后的那些嘈嘈的哭喊一道愈消愈远。铁匠铺的灯光亮在街尾,温暖的夜风从街口涌过来,衣角顺势斜飞。他的脸被风轻抚,不知愁滋味的夜风,刮进这忧郁的人世间。明明有着灯光,明明无人死亡,可是为什么到处看上去都像是悲剧的布景?——谁的悲剧?是谁在制造悲剧?
李沉舟一个激灵,像是从遐思中堪堪折返。他望见铁匠铺的老板抱头坐在门槛上,屋里隐约传来妇女的呜咽。
李沉舟讶然上前,“老板,我来取打好的马嚼子……”
话没有说完,他自己停下了。
铺老板仰头对着他,灯光斜打在他脸上,一双赤红的目里,孕着厚厚的泪花。他酱色的脸上透着不自然的惨白,一双惯于打铁的大手扭攥在一起,十指痛苦地勾结着。
他呆呆的望着李沉舟,半晌,扶着墙要站起,“对不起,没打成。”眼皮一眨,泪花成串滚下,“对不起,我儿子被征兵的抓去,我什么心思都没了……”站起来,对着屋里道:“左边的抽屉,把人家昨天给的钱拿来,还给人家。”手掌擦过眼睛。
“征兵?什么时候的事?今天?”李沉舟惊问。
铺老板等着老婆拿钱过来,“今天,就傍晚的事——”侧着身子,“说先带去筛选,不合适的会遣回来,谁不知道这是要拿钱去赎的意思?又不说一个人多少钱,我今晚就去打听去,打听好了就回来凑钱,不行把铺子卖了……”
屋里的女人包着头巾,抽着鼻子,并不情愿地拿着钱走过来。
铺老板接了,转手递给李沉舟。李沉舟没有伸手。
他关心着别的事,“突然征兵的吗?有标准吗?随便就把人抓去了?”他想起来时街上的嘈嘈和哭喊了,一个念头闪过,心里猛地觳觫。
“说是要后生,没念过大学、身上无伤残、看着健康的,都要被拿去。”
铺老板忧愁地向他望着,“先生你——不会家里也有儿子吧?……”说的很迟疑。
李沉舟浑身一颤,像被一个闪打在身上,瞬间变脸。他的唇抖索起来,“嗯……是……这样……”推开铺老板抓着钱的手,“不用了!”转身往回路上疾走。
心脏重重地跳着,几步之后,走改成了跑。李沉舟像是在追赶落日前最后一缕霞光,发足朝小吉坡狂奔。
“砰砰砰砰!”“砰砰砰砰!”一向僻静的小吉坡,忽然间马嘶人喧。门被人重重地咂着,像是下一刻就要破而闯入,掀桌翻椅,强取珍财。
西屋里,小老板们和兆秋息凑着洋灯打纸牌。柳横波赢了两把,正笑得媚眼如花,突然一个惊吓,手上的牌一撂,扑到秦楼月怀里,“师哥,这是怎么啦?”
秦楼月紧抱着他,“不怕,不怕……”却也张惶着眼,去瞧兆秋息。
兆秋息到底经历过一些,放下牌,“我去看看,你们待屋里。”
秦楼月想叫他别去,嘴半张着,声音没有发出来。
兆秋息穿过院子走去开门。门扇刚启,呼啦一队士兵蜂拥而入,把他推挡着,左右分过照壁,进到院中,“这家的男人都出来!都出来!”“不要让我们逮出来!有你们受的!”
其后走出个宽肩正帽的人物——正是那日在柳五屋里受命的那个营长。营长姓孟,马贼土匪出身,拉着队伍降军数年,战风彪悍,为人不改粗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