妇人愣了一下,便笑着倒了一杯。
一张大圆桌,妇人坐主位,陈平安坐在背对屋门的位置上,顾璨坐在两人之间的座椅上。
顾璨转头对自己娘亲说道:“吃饭之前,我想跟陈平安说一些话。”
妇人本就是善于察言观色的女子,已经察觉到不对劲,仍是笑容不变,“行啊,你们聊,喝完了酒,我帮你们倒酒。”
顾璨一口饮尽杯中酒,伸手覆盖酒杯,示意自己不再喝酒,转头对陈平安说道:“陈平安,你觉得我顾璨,该怎么才能保护好娘亲?知道我和娘亲在青峡岛,差点死了其中一个的次数,是几次吗?”
妇人心一颤,神色僵硬,坐在位置上,桌底下双手,使劲拧着衣角。
顾璨继续道:“只有杀那些个出手害我的某个人?牡哪缓笕四兀磕切┕砉硭钏疃阍谄鹕恚怒道:“陈平安!你今天就是打死我,我绝不还手,但是我被你活活打死之前,我都要告诉你,我顾璨没有做错!就算我错了,我也不认!我也不改!这辈子都不改!死也不改!”
顾璨脸色狰狞,却不是以往那种愤恨视线所及那个人,而是那种恨自己、恨整座书简湖、恨所有人,然后不被那个自己最在乎的人理解的天大委屈。
“我在这个地方,就是与虎谋皮,不把他们的皮扒下来,穿在自己身上,我就会冻死,不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,我和娘亲就会饿死渴死!陈平安,我告诉你,这里不是我们家的泥瓶巷,不会只有那些恶心的大人,来偷我娘亲的衣裳,这里的人,会把我娘亲吃得骨头都不剩下,会让她生不如死!我不会只在巷子里边,遇到个喝醉酒的王八蛋,就只是看我不顺眼,在巷子里踹我一脚!”
“你知不知道,我在这里,有多害怕?”
“你知不知道,我有多希望你能够在我身边,像以前那样,保护我?保护好我娘亲?”
“陈平安,你不知道!”
“你就只会打我骂我!”
最后顾璨满脸泪水,抽泣道:“我不想你陈平安下次见到我和娘亲的时候,是来书简湖给我们上坟!我还想要见到你,陈平安……”
顾璨呜咽着走出屋子,却没有走远,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。
陈平安坐在原地,抬起头,对妇人沙哑道:“婶婶,我就不喝酒了,能给我盛一碗饭吗?”
心中惶恐不安的妇人赶紧擦拭眼泪,点点头,起身去给陈平安端来一碗米饭,陈平安起身接过那碗饭,轻轻放在桌上,然后坐下。
桌上又有一碗饭。
当年在泥瓶巷的别人家里,陈平安还是个比如今顾璨还要小的孩子,也有一碗饭,就这样摆在桌上。
陈平安抬起一只手,有些颤抖,最后没有拿起筷子,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本书,放在那碗饭旁边。
一本书,是一部老旧泛黄的拳谱。
陈平安伸手轻轻抚平。
它陪伴着他走过千山万水,见过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,见证过陈平安所有的悲欢离合。
翻阅了那么多次,依旧齐齐整整,几乎没有任何褶皱。
只给落魄山竹楼老人看过一次,可那次陈平安恨不得老人每翻一页都小心点,唠唠叨叨了无数遍,结果给老人又赏了一顿拳,教训说练武之人,连一本破烂书都放不下,还想在拳意之中装下天下?
给心爱的姑娘看过,当时还没有相互喜欢,因为要识字,要知道拳谱到底讲了什么,才给她看的,当时一样惹来她的不快,误以为陈平安看轻了她,以为她贪图这部拳谱的那点拳法,会偷学。
一饭之恩,是活命之恩。
一本拳谱,还是救命之恩。
陈平安咬了咬嘴唇,没有转头,轻声道:“顾璨,我们当时就说好了,这本拳谱,是我跟你借的,总有一天要还给你。”
顾璨猛然站起身,怒吼道:“我不要,送给你就是你的了,你当时说要还,我根本就没答应!你要讲道理!”
顾璨最后哭着哀求道:“陈平安,你不要这样,我怕……”
在性情偏激又极其早慧的孩子眼中,天底下就只有陈平安讲道理了,一直是这样的。
陈平安没有说话,拿起那双筷子,低头扒饭。
一直到吃完那碗饭,他就再没有抬过头。